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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忍马上就要大四实习了,离毕业只差一年了,为什么要死呢?无论什么时候死掉,什么时候死掉并不重要。
“他家人呢?”警察问。崔说给他妈妈打过电话了,妈妈过不来,他哥哥要一个小时才能到。拿起手机看了看最后通话的时间,距离打过电话才过了十分钟。警察后面又问了很多问题,大概是在排除他杀的可能吧。秋君的尸体被放了下来,他的喉咙从绳子上解脱了,青色的脸颊像是被涂了一层社火的油彩。由于刚才一直开着门窗,裤管里淋漓的屎尿并没有带来过多的恶臭。崔不是第一次看到人自杀,人只要存在想要死去的意志,就能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死去。死去的尸体蜡黄蜡黄的,像假人模特似的任凭摆布。秋君也是这样,从一个有生气的孩子忽然就变成了模型人。
春君赶到的时候,秋君已经被运走了。警察在屋子里转悠,想要找到遗书。自杀的人不是都会留下遗书嘛,也好,电视剧也好,都是这样说的,存在死去意志的人会留下遗书,这是他们对世界最后的告别。春君请崔进死去弟弟的屋子,崔摇摇头说自己应该走了,他只是过来看看秋君,但秋君已经死了。在秋君死去的那一刻,崔和秋君的师生关系就消失了,自动解除了,他不再对秋君负责,自然也就不用妥帖的回应春君。他想回家了。
秋君为什么会死呢?崔回到家的时候想。他对警察说昨晚秋君给自己打了电话让他过来,其实在说过来之前,秋君说,老师,我爱上你了。隔着电话,秋君的声音颇有些像春君,不过春君总是很干脆,秋君则慢吞吞的。“我马上就要毕业了,老师。”秋君说,毕业之后,没有师生关系,就不必被质疑职业道德,“毕业之前,我想告诉老师,我爱上你了。”秋君慢吞吞的说。
崔不是第一次被学生告白,有些学生总是会轻易爱上生活里能找到的最接近权威的人。他们说崔是一位温柔的老师,总是用眼睛注视着自己,无论是痛苦还是高兴,崔都会耐心的倾听,就这样不由自主的爱上了老师。其实他们只需要一位倾听的人,权威的,能填补自己缺失的力量的人。崔因为工作的关系,刚好处在这个位置,他们说,自己爱上了崔。
正如自己对于其他学生所说的那样,崔也对秋君说:“秋,你并没有爱上我。”“是吗?老师认为我没有爱上你,那我爱上了谁呢?”相比于其他学生,秋君对于这个回答并没有直接给出反驳,他冷静的询问着崔自己究竟是爱上谁了呢?崔思考了一阵子,谨慎的回答:“你还年轻,临近毕业因为各种原因摇摆不定,投靠一个生活里能找的权威的人来躲避未知是正常的,你觉得这就是爱,老师也相信这确实是爱的一部分,可我们人有很多种爱,你对我的爱并不是爱情的爱。秋,你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下去,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,到那些人里去寻找你的真爱吧。老师相信你这样一个温柔又细心地孩子,一定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。”“很长的路吗?”秋君当时喃喃自语。崔肯定的回答:“是,很长的路。”二十二三的人,当然有很长的路要走,要活到三十岁,四十岁,五十岁……某种意义上来讲,秋君打电话的时刻,他确实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如果自己知道秋君第二天就死掉了,当时秋君告白的时候,会为了他活下去而说出同意的谎言吗?“老师,我爱上你了。”“秋,老师也爱上你了,所以不要自杀,要好好活下去度过每一天。”会这样吗?第二天和秋见面的时候,对活着的秋说两个人先做朋友,欺骗对方从朋友做起。他想起自己在第一次年级大会上说:“我姓崔,是你们未来四年的辅导员,大家可以把我当成你们的朋友,遇到事情欢迎过来谈心。”秋君后来说,觉得崔像自己某一位朋友。已经成为朋友的朋友要如何从头再做朋友呢?崔认为就算自己知道秋君第二天就会死掉,他还是会拒绝秋君的告白。
秋君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孩子,这样的夸奖中并不包含爱。
妈妈打电话邀请崔在秋君的葬礼上讲话,她哽咽着说崔是秋君最亲近的人,所以希望崔能代替自己讲话。“这样会不会不太好,春是秋的哥哥,他作为家属应该……”崔想要拒绝这样的殊荣。妈妈哭着说,秋和春的关系并不好,虽然是兄弟,但是春抢走了秋的名字,秋小时候总是缠着自己也要改名叫“春”,明明是春天生的孩子,为什么要叫秋呢?秋不喜欢秋天。崔想起秋君说起名字的时候,他的脸颊在笑,没有一丁点妈妈说的对名字的固执。人死掉了,家属总是会陷入一些逻辑陷阱中,像蚂蚁困在粉笔圈里。“后来他长大了就开始争夺我对春的爱,只要有一天我不打电话,不关注他,他就会闹着要去死。”妈妈还在哭,“当时春长大了,并没有在意弟弟的闹剧,我也以为秋只是小孩子需要关注。送秋去上寄宿班的时候,他以为我更爱春,所以不要他了,在寄宿学校割腕自杀,还好他割腕的时候只是用刀划开了一道很浅的口子,并没有失血过多死掉。”或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内情,所以秋君的死才会被断定为自杀,而非他杀。
崔最后还是去了秋君的葬礼,春君看到崔来了,上前迎接他,告诉他最后也没有找到弟弟的遗书。躺在棺材里的秋君被化妆师整理好了面容,安详的躺在鲜花中,那天蜡黄发青的肤色被厚厚的粉底隔着,苍白的褪色的嘴唇也涂上了红润的颜色。但秋君的嘴唇一直是失血过多的浅红色,并不是红色。崔想要指出化妆师的失误,可秋君已经死掉了,死去的尸体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再有回应,躺在那里的不是秋君,是名为“秋”的肉体。
“我在大学第一次见到秋,是阿姨领着秋到我的办公室,她说秋很内向,拜托我多多关照。”崔站在小小的葬礼台上,他身边是秋被放大的毕业照。“秋是一个有趣的人,他非常非常喜欢蝉,一种褐色的,像蟑螂一样的昆虫。他总是会跑去我的办公室对我讲有关于蝉的事情,比如蝉喜欢吃树液,像吸血鬼一样吸取树的汁液活着,蝉在秋天被风从树上吹到地下,从此在地下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,经历四次蜕皮,才从地下钻出来爬回到树上。他知道很多有关于描写蝉的诗句和故事,还会用啤酒瓶自己雕刻见过的蝉的样子。秋是我见过最喜欢蝉的人,我总是觉得秋不应该来电子系,他应该去生物系,我问过秋有没有考虑过转系去生物系念书,秋说他喜欢蝉,但不喜欢研究蝉,解剖蝉。我现在知道的所有有关于蝉的事情都来自于秋,因为秋的缘故,我从一个并不关心蝉的人,到现在觉得蝉是一种有趣的昆虫。秋就是这样一位不可思议的人。我相信每一位认识秋的人都会这样认为。虽然我作为辅导员并不知道他早早去世的理由,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,但这样也算是秋的作风,秋从来不抱怨世界,不责怪生活。曾经我问秋,蝉年复一年的蜕皮,破土而出,但又早早地死去,不是很悲伤的事吗?秋说他认为蝉是为了追逐春天才出生的。我想,这句话也很适合秋。”
葬礼结束之后,春君拿着一块蝉的吊坠递给崔,他说:“老师,我想秋一定想把这个吊坠送给你。这是他最喜欢的吊坠。”崔记得,这是那只名字叫做“斑斑”的吊坠。“节哀,秋不应该这么早去世。”崔没有接那块吊坠,他觉得自己只要接过来,秋就会附着在这块吊坠上。春君没有强迫他,将吊坠放进了准备好等会儿捡骨的骨灰盒中。崔又说:“那我先走了。你们多保重。”春君对他勉强微笑了一下,用微弱的声音慢吞吞的问:“老师,你真的不知道秋为什么自杀吗?”兄弟两个有着相似的声音,春君慢吞吞说话的时候,就好像秋君附在了他的身体上在对着自己讲话。崔摇摇头说:“我不知道,他没有对我讲。”
秋君死掉了。
秋君一声不吭的死掉了,没有对任何人解释自己选择死去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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