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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什么时刻开始的呢?
霍尔奇默克郡的生活,近日越发平庸、浅薄,以至于无法忍受。尤其,在父亲离开后,这种窒息几乎要挤满这个年轻人的生活。
窗台上娇气的绿植,以往是那么可爱,由尤里多斯精心栽培,现今已泛枯黄,委顿在阳光下;窗帘是不扎紧的,金色穗子垂落在地上,蒙了细灰——往常尤里多斯会将它仔细地在清晨弹扫一遍,连老嬷嬷也要惊奇于他的讲究;五角柜藏着闲置的棋与牌,还有安多诺给买的各种帽子、胸针、手帕,都统统不用了,笛子也搁置,尤里多斯只想苦闷地发呆;就连那旧梨木桌上,从前是那么喜欢的小摆钟,也看出了几分粗制滥造的乡土气,因此一瞥就格外恼火。
马鞍与笼头,挂在马厩柱子上,散发着潮乎乎的草料与皮革味,已有几天未见天日。
天呀!真是难以想象,以往恨不得天天骑着马往田野陇头、林子小道走的人,现今居然已经几日都没有出门去。在碎金的午后,农夫们留意到往常那悠扬笛声与马蹄声的缺失,不明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发生了什么,但都有种隐隐预感。就此告别。
恰逢休息日,不必去公爵府。
况且公爵最近对他似乎也没那样热情了——游戏情场的贵族们总是这样阴晴不定、若即若离。
他们,这些贵族,以追逐荡妇、宠耍娈童为乐事,把混乱的关系和情人的眼泪当作夸耀的资本,将自己掷入一个又一个堕落情欲编织的丝网里,既做蜘蛛,也做飞虫。
现在,玩腻了首都的狩猎情场,拖着走向腐烂的身心,来到别郡小憩,等待死亡。遇到一个乡野男孩儿,漂亮的皮囊,天真的野心、乐观,似乎还与父亲有些不伦的关系——公爵称之为“可贵的真心”,毕竟夫妻、情人之间也鲜少存在爱情。太完美了,这正是能供公爵消磨时间的玩具。一时间也不着急着拒绝治疗、折磨自己了。
刚开始,尤里多斯并不明白,他疑心公爵爱上了另外的少年,就为幻灭的美梦而忧恼不堪。这也是他这几日都无心玩乐的原因之一。公爵为他时常流露出的浮躁愁苦而愉悦,因此决意要更加这样对待他。
打一巴掌给一颗枣的爱情!公爵在玩一场驯服烈马的游戏。
他不在乎这匹不驯的骏马是否真心归自己所属,他只想要拽住它的缰绳,蒙住它的眼睛,迷惑它,教唆它,奴驶它走向坠落的悬崖。
偶尔放绳缓行,偶尔又挥鞭催促,偶尔勒紧急停,偶尔又整夜不休。他享受操控戏弄的乐趣。诱惑以金钱名利,佯装以完美的羔羊皮。一时他爱极了尤里多斯,只爱这个男孩身上有可供他凿刻、毁灭的某种天性。就更要若即若离。
坐在父亲的摇椅上,抱着留有父亲气味的外袍。发了会儿呆,听到楼下邮差车马的铃铛声,也懒得去及时取件。
小女仆将热茶倒满,咚咚咚地趿拉她的拖鞋四处走动。装出很忙的模样,实则是准备去厨房,在没锁的橱柜里偷糖,晚间躺到床上吃。
尤里多斯发现罐里的冰糖越来越少,他就常常当着小女仆的面说:“莫非我们家有一只小老鼠?”然后将糖罐又添满,在神父发现之前。
“克多洛找您呢。”
小女仆安娜,握着稻草扫把,一路刮着早干净的地走来,忙得抬不起头似地说。
尤里多斯就笑。他要小安娜不要再扫一根头发也没有的地面了,打发她去玩。安娜欢呼一声,喜气洋洋。将克多洛迎进来后,她殷勤地端茶送水,半晌才真的离开。
哎!乡下就是这样没有规矩。尤里多斯用手托着下巴,无法遏制地想到了公爵府上的那些侍从。
一个个都是多么肃穆恭敬!主人家吩咐做什么事儿,都低下头,准确执行,一副谦卑的模样;从不偷懒,也不馋嘴,简直要比皇帝的阉人还要忠心百倍;举止大方,装扮讲究,戴着顶银色假发,那神气较阿斯洛夫还像个财主贵族,一看就是在体面大户人家做事的。
这几个首都带来的侍从,给尤里多斯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。对比现下家中的老嬷嬷和安娜,老的老,幼的幼,做个活儿都要主人家帮衬,规矩更是从来没有的,只觉得天差地别。
克多洛看出了他好友的苦闷,于是干脆坐到好友的身边,关切地看向他。
今日,他头发梳得油亮,一身短袖短裤小便装,崭新的皮鞋配上菱格中筒袜,戴着铜丝边框的眼镜,真像个大学生了——事实上,他在跟随其他神父学习神学,也正是准备过些时候去首都大学进习呢。
自家好友选择走这种路子,尤里多斯只觉得惋惜。他说,这样你的人生会丧失多少乐趣!又问,你难道真的信这些东西吗?所谓的上帝?
我不知道,克多洛每次只是笑着,温顺地回答。
对克多洛而言,他是孤儿,需要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生计,而进修神学,日后做一位神甫,已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好的路。
况且,这样一来,克多洛也就不必为婚姻嫁娶发愁了。教会不许神职人员婚嫁。正好,他不想结婚,因为怕女人,但也还出于另外的私心。
尤里多斯烦闷了两三天。此刻见到克多洛,闻到克多洛身上熟悉的木屑似的气息,放松了些,他将手搭到好友的肩上:“哎!幸好还有你来看看我。”
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愁苦,正踌躇着如何与克多洛倾诉。至于克多洛对待他的感情,他从来不让自己去细想;听过这种事情后,克多洛又会作何反应,他照旧避免思索。
见到挚友蹙起的眉,那张不善微笑的英俊脸庞上冷淡的忧郁,克多洛心中泛起柔软的涟漪,想把头靠到他的肩上。这种与特殊的人情绪共享的时刻,让他的心灵能够获得极大的满足。
沉默地吞吐空气,过了好一会儿,才将公爵与自己的事和盘托出。
尤里多斯能够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冷凝,但他不去思索。他哀叹着公爵对待他的行径,戏称自己为忧愁的怨妇,又大骂贵族老爷们的高高在上,接着抱怨乡下生活的庸俗无聊,自己的抱负无法施展。他的脸上,惶惑、忧伤、愤怒与嘲弄飞快地交替闪烁,像理发店门口的旋转灯筒,简直要人弄不清他真正的思绪——或许他自己也未能明白。
好吧,克多洛也被弄晕了。尤里多斯做了别的男人的情人,这件事使他受伤;同时知道了尤里多斯可以爱男人,心中又喜不自胜。交错间,克多洛竟呆若木鸡,平日里附和、安慰的话,一句也说不出来。
一开始还可自顾自地发表“演讲”,到后头,发现克多洛不答也不应,尤里多斯便摇晃起他来,做出关心的样子。
“怎么了?”尤里多斯拉他站起,双手自然搭在他的肩上。
“啊。”克多洛猛然回神,抬头,才发现距离得过近。
唔了两声,视线最终滑到尤里多斯那双薄唇上,近得能看清深浅不一的唇纹,像小丘壑。他幻想亲吻,就开始目眩神迷,感觉自己好像在那唇珠上旋转舞蹈。
“多亏了你来看我,我还能有人谈心。这些事情,除了你,我还能和谁说呢?”
尤里多斯轻轻地叹息,这时他低垂的眉眼,有诗人般的忧郁和天真。
“那你还要和谁讲?”调皮大胆的反问。
“当然——只和你说。”
“我的老天,公爵待你有多不好?我可从没见过你这样愁眉苦脸。”
“你知道的啊,我哪里单单是为了他……”
“我要吃醋的。”克多洛笑嘻嘻的,好像在玩笑。
“没来由的醋。我不懂你。”照旧是——拒绝思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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