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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好像没有先前那样怕他了。至少在他面前敢说话了,敢据理力争,有一些油子似的脾气,巧舌如簧的,噼里啪啦一兜子话。

摇光迎上他的目光,是第二次了,这样近。她慌得扭过头去,恰巧就看见一只雀儿,正扭动着肥硕的身躯,慢慢踱到簸箕下的谷子堆里去。

她忙低呼一声:“哎!抓着了!”情急之下抢过皇帝手里的绳子,轻轻一扯,那簸箕“啪嗒”掉下去,将来不及飞走的肥雀儿给扣住了。

皇帝蓦地老脸一红,刚刚那一触,他碰着她的手,手心却是温温的,细腻,却如同池子里的一尾红鱼,倏忽又不见了。

她高兴得像个孩子,雀跃地赶上前去看,皇帝虽然为自己忙活这么久一只也没抓着感到很羞耻,不过还是挺激动,忙带上老早准备好的笼子跟上去,见她小心翼翼掀起簸箕,就眼疾手快地把笼门打开,她敲着小木棍赶雀儿进去,皇帝配合得刚刚好,将笼子锁住。他俩凑在一起看,是一只灰褐色的小麻雀。

麻雀是个烈性子,换了环境就应激,在笼子里横冲直撞,十分激烈。她看着心疼,皇帝却拧着眉,一本正经地想要驯服它,他问:“你知道熬鹰吗?用熬鹰的法子熬雀,咱们试一试?”

她望着笼中雀,望了好一会儿,眼睛渐渐垂下来,她说:“放了吧。”

皇帝看着她。

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神色,淡淡的忧愁,濛濛的雾气。她有些怅然,“奴才小时候,也想着驯过雀。把它的羽毛剪了,以为它能长久地陪奴才,它却不吃不喝,绝食死了。那是被剪掉羽毛的鸟,再也飞不起来,不愿被关在笼子里,宁愿去死。奴才觉得后悔极了,如果早些放手,它还会有一条命的。”

皇帝沉默着,过了半晌,终是伸手,开启笼门,那只麻雀迫不及待地振翅高飞。

她抬头看着那个黑点,渐渐鸣叫着远了,他却定定地,若有所思地,看着她。

摇光收回目光,朝皇帝行了蹲安,“老主子快醒了,奴才这就告退了。”

皇帝没有说什么,极轻点点头,算是允准了。他便站在原地,孤零零地提着笼子,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小怨妇,目送她走出了揽胜门,转身消失在了重重宫墙后。

他慢慢地抬头,看向天际,迎着日光,眯起了眼。碧空高垂,一望无际。天与地如此广阔,极好的阳光漫在琉璃瓦上,蜿蜒起伏,如同粼粼的波光。

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

他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来。

桂棹兮兰桨,击空明兮溯流光。

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,天一方。

孤山梅早

皇帝的伤好得快, 不过几日的工夫,就已经结上痂了。摇光每每去给他上药时,他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两句, 她也应承着,像第一日那般近的牵扯,却是再也不曾有过了。

今日是最后一日,离小年还有两天。这一向天都阴沉沉的,搓绵扯絮般下起雪。下雪好,把年味儿烘托出来了。宫里各处也逐渐装点起来,宫女们皆换上了簇新的衣裳, 摇光今儿穿的是新做的海棠红的绸袍子, 月白色的马蹄袖挽得规规整整,与耳畔的玉坠子、手腕上的油青镯子相衬,倒显得整个人安静温润, 内敛含光。

她从外头进来, 带了一身寒气,与暖阁中的热气消解,眼睫上便挂了一排水珠,在烛光下亮晶晶的。皇帝老早便注意到了,在她换药的间隙, 递给她一方帕子,温声说:“擦一擦吧。”随后又正色补上一句,“勉强不算你失仪。”

上御前这么些日子, 皇帝的脾气,她摸出了分。嘴硬心软, 爱给自己贴金, 维护他的帝王威仪, 不论什么时候。

摇光谢了恩,将眼睫上的水珠擦干净。皇帝贴身的帕子,长久地掖在袖管里,有澹然宁和沉水香,清远微苦,像是初春画窗下重重叠叠的树影。

她说:“万岁爷的帕子脏了,奴才洗干净再给您送来吧。”

皇帝却说不碍事,一把从她手上夺过去,生怕她不给似的,赶紧叠好收到袖筒里。

他的手暗暗捏在一处,面上不动声色,手心里却慢慢沁出汗来。皇帝觉得心里怦怦直跳,悄悄抬起眼去瞥她的神色,却发现她有专心致志这一项美德,正无比用心地替自己上药呢。

他一下子气结,又没有发作的由头,心里像杯盘狼藉的餐桌一样,什么滋味儿都有——她真是块木头!

他心里焦灼得很,日子一天两天流水似的过,再过两天宗亲就要进宫了。皇帝侧头往外看,心里念着一件事念了天,今儿总算是思虑周全,打算实施。所幸这几天下了场大雪,天时地利,就差人和。他想说的话,他的心意,都在这场大雪里了。

皇帝侧过头,雪光照亮了他半边脸,他状若无意地问:“外头还在落雪么?”

摇光很老实地答:“奴才来时有转小的势头。万岁爷,您不知道吧,昨儿夜里下了一夜的雪,阶下积了好深一层,扫都扫不过来呢!”

现在她能主动和他说话了,这是件可嘉的好事。皇帝嘴角含笑,声音却依旧板正,淡淡地“哦”了一声,照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:“咱们出去堆雪人吧。”

难道做皇帝的,想法就比旁人清奇一点么?老天爷,那样冷的天,这么暖和的屋子不安心待着,非要跑出去弄得湿答答的回来?怹老人家衣裳湿了还可以换,她衣裳湿了,怎么回慈宁宫?

不过这话是不能明说的。在宫里混久了的人,知道说话有说话的艺术,不能像从前在家里一样,直愣愣地戳人家肺管子。摇光含着妥帖的笑,将上药的物件收了,十分体贴地问:“万岁,您折子瞧了么?下午召见臣工不召?后宫里那么多主子们,您瞧瞧去?”

皇帝十分恼怒,脑瓜子一转,带出几分轻蔑的笑来,笑得有些无赖,“哦——”他拖长了声调,“原来你连雪人也不会搭。算什么旗家姑奶奶!”

就算是虎落平阳,姑奶奶的威风也不能败!在家里几个哥子都得让着她,下头的小辈见了她,甭管多淘气,都得老老实实地垂着手叫她一声姑爸爸,如今被人奚落了,虽然这人是万岁爷,但这姑奶奶做得也实在是有些跌份子了。

她绷着脸说怎么不会,皇帝脸上立时浮现出得逞似的一笑,抚着袍子便下了炕,顺道儿拉过她的手,捞起搭在炕上的一件莲青色玄狐皮西番莲大氅,带她从东暖阁拐出去,过了穿堂,来到后寝殿外的一片空地上。

那儿没人打搅,再往前头走,就是体顺堂。四面皆是灯火,倒照得雪地里亮堂堂的,雪光反照着烛光,像撒了一地的碎琼,散发着温润的莹芒。皇帝冲风冒雪地拉着她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到这里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她好不容易站稳了,抚平心口,也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气。但见两个人在茫茫雪中相对着哈白气儿,甭提有多傻。她想埋怨又不敢,只能支支吾吾地阴阳怪气:“这是您的地界儿,没人追着您跑。”

皇帝笑了,笑得眉目舒展,在一片肃静的大雪里如同明珠宝光,令她不由得看住了。

眼前的人,暖帽红缨,满身都是郁郁葱葱的少年气。玛玛曾说,他们兄妹七个,年纪轻轻的,都有股少年气,她那时并不明白,于是问玛玛,少年气是什么啊?

玛玛依旧清澈的眼睛里闪着光,她说,少年气是永远青春,永远明亮,永远充满希望。像一团火,像初夏油亮的乔木,蓬勃、旺盛、纯粹、富有无穷的力量。

他将臂弯上挂着的大氅抖开,替她披在身上。龙涎香的气息迅速将她环绕,带着好闻的芬芳,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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