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弥勒赵笑了笑,“谙达说得是极了。”便领着他的跟班们,越过门槛,悄无声息地进东暖阁去。

今日还是叫去,故而差事当得快。李长顺两指一曲,给他的老兄弟比个手势,弥勒赵不用看也知道万岁爷这几日心情不是一般的不好,御前的人当起差来都觉得黑云压城,一个个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。他如今来送牌子,生怕走动的声响大了,惹恼了万岁爷,那就真是殃及池鱼地褶子了,偏偏他还是被殃及的第一条鱼。

眼见着胖乎乎的赵总管跟条鱼似的游进去又游出去,李长顺吊起的一口气才好容易松了下来。他小心翼翼地觑了觑,见匣子里的折子已快见了底,这才敢出言劝谏:“主子辛劳,万望保重圣躬。茶膳房备了杏仁乳酪,冬日里喝最相宜。主子尝尝?”

皇帝却并没有答话,一行朱批逶迤往下,才撂笔搁在一旁,将折子封好了,问:“什么时辰了?”

李长顺对了对自鸣钟,“回主子话,酉时已过了一刻了。”

皇帝抬眼,李长顺会意,让东暖阁里侍奉的皆退了出去。皇帝沉吟了会子,直起身来站在明窗下,其实看不清什么,只能看见模糊天色里隐约的檐宇。他的一颗心也如同这夜色,暗茫茫的,想要放下,却根本放不下。

外头似乎开始落雪了,沙沙的雪珠子落在琉璃瓦上,跳得远远的。那时他与她说复卦,一阳始生,万物光明。可是她却被困在了这个冬天,不知道春信何时会来。

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

皇帝忽然说:“我要去瞧一瞧她。”

李长顺骇极了,匆忙跪下,将脑袋深深地垂下去,说主子三思,准备了一车轱辘的话要劝,皇帝却早已经越过他,抚袍出门了。

李长顺跟在皇帝身后,大气儿也不敢出。原本圣驾出门,身后是要跟数十人伺候的,在廊下站班的都没想到皇帝会骤然出门,一骨碌打起精神来准备跟着,却看见狼狈的李大总管匆匆忙忙地从东暖阁跟出来了,一面狠命朝他们摆手。德佑会意,说不必跟,“今儿这事,你们眼睛、嘴巴,都得学乖些。”

众人应下,四儿凑上来往远处看了看,只见皇帝走得急,人已经早早出了养心门,不知向哪边去了,四儿啧了两声,说:“罕见,罕见。”

德佑抱着他的拂尘,如常地站在门口,慢慢道:“风雪落下来了。”

作者有话说:

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惠而好我,携手同行。其虚其邪?既亟只且!

北风其喈,雨雪其霏。惠而好我,携手同归。其虚其邪?既亟只且!

——《诗·邶风·北风》

霜深犹忆

皇帝裹着大氅, 静默地走在前头,他步子却快,养心殿与慈宁宫也不远, 只消几步,就能望见慈宁宫角门旁的灯。

皇帝站在门前,那门开了条缝,泄出流水一样的灯光。他盯着门缝看了许久,思绪却乱糟糟的,极冷的雪花贴在面上,倏忽便化了, 呼吸之间, 升腾起一股白气,像是九秋的寒霜。

他侧身推开那扇门,里头值夜的老太监远远地瞧见了, 扯起公鸭般的嗓子骂:“他奶奶的呸, 懂不懂规矩!闷头往里闯,你当这是你家!”

皇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,那老太监梗着脖子抄起笤帚就要来赶人,李大总管好赖赶上了,朝那老太监就是一瞪, 一面虾起腰对皇帝道:“主子一路到头就是了,求主子怜悯奴才,勿要耽搁太久。”

皇帝并不则声, 片金缘子的大氅承着烛光扫出如金箔般的虹,不过一刹, 便隐入茫茫的夜色里去了。

老太监气哄哄地冲上来, 刚叉起腰想要啐人, 运气到一半,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。原本立起来的眉头瞬间萎顿了下去,换作个谄媚极了的笑,笑出了满脸的褶子。

“哟,我当是谁呢?原来是李大总管!主子爷让您传话来了?”

李长顺人畜无害地笑了笑,说并不是,“来办差来了。”

“这天儿怪冷,咱们值房里有热热的茶酒,您老人家去喝两口?”

李长顺说不了,“正办差呢。”

老太监疑惑地往周遭看了一圈,纳闷道:“您在这办的什么差呢?定是与您一道儿来办差的小王八羔子活腻歪了,把您撇下跑了不是!嘿!这也没王法了,说实话,要不是看着您的面子,擅闯慈宁宫,我管教他小命儿都没喽——”

李长顺皮笑肉不笑,“不劳老哥哥心疼我。怹老人家擅闯慈宁宫,也不是一日两日了。”

摇光的屋子在最当头,她梦魇才醒,靠在床头的多宝柜上,伸手抚脸,才发现脸上是一片粘腻的冰凉。

这段日子她天天做梦,梦见她的玛玛,梦见阿玛、额捏与哥子们,梦见尚且围着她的袍角乱跑的表妹。每每梦里一切尚且还在,她仍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,梦醒后却发现,原来什么都早已没有了。

久病的人屋子里一股药味,发苦。太皇太后让苏塔亲自给她送了一枝梅花,是腊梅,尚未开放,三三两两地打着莺黄色的苞儿,远远望去倒像是琉璃攒成的玉石盆景,荡漾着溶溶月色。

腊梅香得很,岁朝清供常用腊梅。每到冬天,玛玛屋子里总要摆上好些,她贪玩,趁玛玛不注意的时候就去偷折,折来一枝藏掖在宽大的袖口里,满心欢喜地回到房中,连袖口里都是香的。然后找来一个小瓶子盛水插了放在床头,好梦沉酣,连梦里,也有着疏疏淡淡的腊梅香。

每当她觉得很累很累的时候她就想起玛玛,她想她一定要撑过去,无论如何。因为玛玛还在,玛玛不能没有她,她也不能没有玛玛。

虽然她也不知道,玛玛现在究竟在何方。不过太皇太后既然能把她接进宫来,也一定有办法,安顿好玛玛。

也许是忘记换炭,铫子上煮的药也不沸了。蒲桃烟锦是茶水上的头领,寻常事情多,并不能总是来看她。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,间断地发热,偏偏这几日天都是阴阴的,屋子里暗,总见不到十分光亮,索性就这么懵懂度日,就不去计较药的冷热。

她眷恋于衾被的温暖,睡的时候爱蜷成一团,有时半夜里被魇醒,心跳得飞快,冷汗不停地往外冒,她就睁着眼睛数大支窗的格子。宫里的夜晚漫长又寂静,连走动的声响也听不见,幸好外头有一颗树,虽然叶子都掉光了,还是可以听见鸟雀的啼鸣。

如今她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熟悉的动作,卧在枕上看白棉纸透进来的天光。久睡的人分不清时辰,她也不知道现下是白昼,还是夜晚。

与往常不同,支窗外有一片影子,仿佛就站在不远处,静默地站着,一点响动也没有。摇光怔愣地望了许久,却见那人一点要走的势头都没有。索性壮起胆子,带了七八分的薄怒,喝问:“是谁?”

病里的人声气不足,使了十分的劲儿也收效甚微,甚至带着细细的沙声,更添几分病弱的意味。皇帝听着只是心疼,硕大的支窗便如同一道屏风,轻轻松松地分隔开两边,他进不得,退不得,举步维艰。

宫里支窗皆用干净的白棉纸糊来挡风,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,雪白的白棉纸仿佛是上好的生宣,轻轻松松勾勒出一幅水墨图画。他能看见她的脸廓,看见梅花舒展横斜的枝条。

旧时月色。算几番照我,梅边吹笛。唤起玉人,不管清寒与攀摘。何逊而今渐老,都忘却、春风词笔。

寂寂江国,人在天涯。

夜雪初积,翠尊易泣,红萼无言耿相忆。

又几时见得。

皇帝低声说,“是我。”

屋里人并没有说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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