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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怕生也不怕死

叫徐生的这个鬼显然对我有很大的意见,然而我并想不起来生前何时得罪过这种半大的孩子。做宰辅的时候我简直叫一个树敌无数,害死过的人数不胜数,除了我亲手了结的人,其他的人我压根就没有印象,谁知道这孩子是哪个死不瞑目之人的五服。

我懒得再想,做鬼了之后我几乎所有事都懒得想。当务之急是找到长命灯赶紧投胎,活着的沈弃结的恩恩怨怨,关我死了的什么事。

月生沧海,霜洒庭院。我趴在沈谊床头,仔仔细细地确认她已经哭累睡熟过去,才按照徐生教我的方法,倏地飘进沈谊的脑子里,进入她的梦境间。

疼!

疼疼疼疼疼!

灵魂像被撕裂一般,我捂住心口,腿间一软,几乎疼的要跪倒在脚边的白雾里。这下我确定,十足十的确定,徐生这小子一定跟我有血海深仇!刚一进来,我就感到不对劲,通身的白雾包裹着我,让我几乎无法动弹,紧接着剧烈的疼痛就从身体的每一处传来,我感觉自己的身上仿佛长满了窟窿,要命的白雾使劲地往我身体里钻,仿佛要把我整个人……整个鬼开膛破肚。

这跟徐生在外面,环着胸一脸无所谓的跟我说的“你就进去,把你想说的话赶紧说了,就托完梦出来了”一点都不一样!

我咬着牙,努力地在一片白雾中刚站稳,就看见雾后面影影绰绰地露出沈谊的身形。这丫头从记事以来就我一个亲人,怕是也从来没见过托梦这种场面,瞪大了眼睛朝我看过来。

“阿……阿哥!”

“……”

不是我沉默,是我发现,我张了口,竟然发不出声音。喉咙里仿佛也是那团雾,堵着我一句话也不让我说。这叫托梦吗?啊?!不让我动也不让我说话,这托哪门子梦,这不就是把我能转眼珠子的尸体放进来让人再看一眼吗!

沈谊还在努力地向我靠近,我们之间仿佛有什么过不去的天堑,让她的每一步都显得非常吃力。她嘴里还在喊着:“阿哥,是你吗阿哥?阿哥是你回来了吗?阿哥,你理理我,你理理小谊啊哥哥!阿哥……我害怕……你别走……”

沈谊在梦里也哭的肝肠寸断,我看的不忍心,捂住心口死死地闭着眼睛,续着一口气用足了力往外喊:“沈……谊……”

感谢天感谢地,我总算是能发声了!

沈谊听到我的声音哭的更加厉害,努力地想走过来。我却来不及欣喜,捂着胸口咳血一般地往外蹦字:“沈……长……命灯……我……”

我是想问沈谊,长命灯到底是不是她给我点的,然而半句话还没说完,我就感到心口猛地一凉,像是所有心血都被耗尽了一般。周身的白雾也不再缠绕着我,反而化成一层立挺的屏障,“嗙”地一下就把我弹了出来。

我捂着胸口,像被人扔出来一样落在地上,扶着桌角大喘气。

那股无声无息桎梏我的威压终于不复存在,我一只手撑在地上,扭头去看悠闲地倚在床头的徐生,讥诮地勾起唇角。

“这就是你说的,”我指了指床上满头大汗陷入梦魇的沈谊,“好办法?”

“亡者与生者对话,什么办法不需要付出代价。”

徐生朝我看了一眼,并没有要来扶我的意思。他那六岁稚童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截然相反的深沉灵魂,我很不喜欢。尤其是他语气里含着刀子流露出一点奸诈的时候,像极了坐在皇位里高高在上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给我下陷阱的梁宴。

一样的惹人讨厌。

我站起身,理了理衣袖,准备一鼓作气再给沈谊托一次梦。我必须赶快弄清楚那盏灯在哪,人间讨人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,我一刻钟都待不下去。

“可是,只能托……托一次梦,一次一……一个人。”

奶里奶气的声音传来,我的衣带又被人扯到手里。我低下头去看,刚才眼神冷漠清明的小鬼此刻变的黏黏糊糊的,扯着我的衣带往我腿上靠。

我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这便是……弟弟徐楚了。

跟他那个刻薄的哥待了半天,我简直是想念死这个咿咿呀呀的小鬼了。鉴于徐生虽然不在但还能听到看到这一特异功能,我并没有冲上去对着小鬼的脸一顿乱揉,只是问:“一天只能托一次梦?还是一个人只能托一个?”

小鬼扯着我的衣带摇了摇头:“一天,很多很多,一人一……一个。但,但是,要费阳气,阳气没了,你就,你就会……”

小鬼指了指我,又比了个飞的姿势。我艰难地理解了一会儿,结合上下文,猜道:“魂飞魄散?”

小鬼捣葱一般地点了点头。

不愧是我,文曲星,阅读理解满分。

行,我大致懂了。我要找灯就得给人托梦,一天可以托很多梦,只要对方在睡觉。但一个人一天却只能托一次梦,譬如沈谊,我给她托了一次今日便不能再托第二次。并且每一次托梦都要耗费阳气,阳气耗尽我也就不用想着找灯投胎了,直接就魂飞魄散了。

以前听街边卖花的老人提起过,刚死的人身上阳气重,越往后阳气越淡,等到阳气没了,就是真真正正离开人间了。

我不怕生也不怕死,唯独怕魂飞魄散不得轮回。这辈子身不由己罪孽深重的事实在太多,可我依然奢望下辈子能去看九天揽月,在江南的醉春风里酣然入睡。

所以我必须去托梦,也必须找到那盏灯。

“走。”我拍了拍手上根本没有的灰,轻车熟路地拎起徐楚这小鬼。“下一家,我们去状元府上喝喝茶。”

沈大人不容易

京都十年估计都没有这样的盛况了。

但凡是个祈福的,能上香能供灯的寺庙道观里,大大小小全亮满了灯,香火不断,味浓的飘到十里开外我都还能跟着再打一个喷嚏。光是庙宇这样也就罢了,偏偏百姓也不知道跟着起什么哄,几乎家家户户都供着灯和画像,感恩的话一箩筐一箩筐的说,头磕的比过年放炮还响。

我倚在京都最大的隍城庙门口,一脸菜色地看着沈谊、新科状元段久以及我的死对头礼部尚书韩章各站一个方位,各自嘴里念念有词。

沈谊喃喃着:“阿哥给我托梦了,阿哥想要长明灯,我要让京城亮满长明灯。”

我的同僚兼好友段久,拿着笔边写边念:“承德十三年,冬日,夜。故友入梦,与吾洽谈,心念百姓,寄魂灯上,流连不舍,声嘶气竭……《游园惊梦——宰辅篇》上,完。”

韩章拉着小厮在一旁恶狠狠道:“昨晚我竟然梦到沈弃那个奸诈小人了!他嘴里念念叨叨什么灯,听着就不是什么好玩意,你去,悄悄地,把离我们府上比较近的那几家庙灯全给我吹了!”

“……”

我嫌弃地捂住了脸,即使知道没有人能看见我,我也不想承认我跟面前这三个人有一丝一毫的牵扯,更不想承认这就是我耗费了大半身阳气托了一晚上梦的结果。

丢人!实在是太丢人了!

想我堂堂宰辅,清风朗月半生,无欲无求是多少文人墨客对我的夸奖,死了却因为一盏破灯闹得满城风雨!现在人尽皆知前宰辅到处托梦跟人说要一盏灯,满朝上下但凡是个消息灵通的,都要在路过相府门口时,假装掩面啜泣,再感叹上一句:“沈大人不容易啊,死了连盏灯都供奉不起,实乃我辈典范。”

典范个屁!要不是我无法触碰到人,我非得掐死那个四处传播流言蜚语的小人,我只是想投个胎,不是想搞得挨家挨户都亮着灯祭奠我,还四处歌颂我的光辉政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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