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梦·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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侠士把自己闷在被子里狠狠睡了一个长觉,醒来时已近破晓。他坐起身时发现自己手边放着一个玉白色的小瓷瓶,打开盖子闻一闻便认出这瓶中装的是活血化瘀的伤药。侠士原先的猜测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,杨青月必定是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伤,却并未说出口,仅以这种沉默的方式来回复。
然而,他又是如何发现的?侠士皱了眉头。若是自己因右脚扭伤走路别扭被他察觉倒也罢了,他会不会通过其他的手段探知自己身上的伤,比如他的琴音……
仿佛晴天霹雳,侠士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,蜷起身子剧烈颤抖起来,几乎握不紧那瓶伤药。但很快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,抱膝坐起为扭伤的脚踝上药,动作甚至有些着急,似乎如此做伤口就能快速恢复一般。
幸而天公作美,连续几日都是晴好的天气,先前引入身体的阴雨毒也并未发作,侠士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了,便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走出来吹吹风。忽然有只幼燕在他眼前盘旋落下,他急忙伸手去接,将那意外离巢的小生灵笼在手心里,听它透过自己手指间隙哀戚地啁啾。
“既然还不会飞,就要小心些呀。”
侠士小声抱怨着,扬起头去寻找它的巢穴。当他探出身时颇为刺眼的日光让他眩目一瞬,似是看到一片深色的衣角从檐上飞掠而过,而再睁眼时却发现屋顶空无一人。侠士只当是自己眼花并未在意,顺着耳边响起的颇为急切的啼鸣寻到了檐角一个小巧的燕巢,拖了个书箧站上去小心翼翼地将雏鸟送回父母身边。抽回手时那雏鸟挽留般轻轻啄着侠士的手指,酥酥痒痒的惹得他笑了笑,小声与它对话起来:“真好,你可以回家了。”
侠士眉眼弯弯,眸光温柔:“在这里呆得太久,我都快喜欢上这里不舍得走了。”
雏鸟的瞳眸黑漆漆湿漉漉的,如同一个好奇的听众,勾起了侠士倾诉的欲望:“我喜欢这里的水,这里的风,这里的树,这里的花……”仿佛一瞬间想到什么似的,他的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粉,面对懵懂无知的幼燕羞涩地笑着,压低了嗓音极认真地将埋藏许久的话语轻悄吐露出来:
“当然,最喜欢他。”
那是在某天万书楼弟子们凑在一起聊天时,一个年轻的姑娘打开的话匣。因为被其他人恶作剧般地追问是否有喜欢的人,她红着脸颊喃喃细语,唤出赵宫商师兄的名字。在场一片“嘘”声中她带着些羞涩开始质问其他弟子,有些狡黠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物,结果被其他人追着喊叫说不算,一副不说出真心话就不得离开的模样。轮到侠士时他吞吞吐吐不愿说,大师姐笑他说不会是阿青吧,侠士猛摇头掰清他们两个的关系,在其他人炙热好奇的眼神中他坐立不安抖得厉害,最后还是大师姐帮他圆了场,说他既然不是门内弟子也就不用真正讲出来。
也就是在那刻,侠士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那个高不可攀的人,想到他时内心溢满甜蜜和苦涩,唇间更唤不出他的名字——但他们两人最终不过殊途,自己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罢了。
当万书楼观书的客人逐渐减少,长歌弟子们终于可以歇一口气的时候,侠士下了离去的决心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,侠士将杨青月送给自己的长歌袍服叠得整齐,并将那块绣了翠竹和新月的绸帕放在最上,用插着一枝海棠的白玉瓷瓶压着,轻轻放在阁楼的榻板上。蝉鸣渐起,人们昏昏欲睡,他就这般毫无声息地隐没于无人的昼梦中,如同云散无踪。
待阿青再次爬上阁楼寻他时,落入眼帘的便是空空如也的房间,和那支盛放的海棠花枝。她走上前,看到床榻上那件衣袍和未曾见过的帕子,莫名其妙想到只有鹤栖岛那里有海棠花丛,侠士竟是自己跑了这么远去折一枝不甚名贵的花……
更何况,海棠在年轻人口中还有另一个名字:
相思草。
她本就聪慧,瞬间便意识到了侠士不辞而别的原因,叹息着将侠士留在这里的物品规整地放进带来的箱箧中,像捧着珍宝般回到了怀仁斋。彼时杨青月正在庭中抚琴,并非梦魇中退敌的杀伐之音,而是清和平缓的静心之曲,听到她的脚步声颇为沉重,尚未抬眸便问道:
“怎么回事?”
阿青将箱箧放下,小声回答:
“他走了。”
她的声音极轻,几被蝉鸣掩去,却一字一句完整落入杨青月耳中。琴曲并未因此有一丝阕误或停顿,弹奏者似乎也未受影响——阿青这般想着抬起头来,极为惊恐地发现杨青月虽面不改色,嘴角却沁出一丝冶艳的鲜红,无声无息地滴落下来。
“大公子————!”
侠士乘着渡船先到的思齐书市。那个船夫还认得他,目送他离开时还和他挥挥手邀他下次再来。侠士应着心里却惆怅,等快走出书市地界时又回头望了望漱心堂那棵桃树,闭眼想象了明年春日花色灼灼的美景,而后转身离去。
他经陆路先至扬州,打算歇上几天,之后再乘船前往藏剑山庄。徘徊在扬州城外的侠士意识到自己似乎对下一个目的地并不迫切,甚至在运河沿岸看到客船时也毫无成行之意。分明刚刚从长歌门落荒而逃,又怎会如此犹豫,不忍离开?侠士内心苦恼却一筹莫展,他安慰自己再在扬州多待些时日是为了攒攒盘缠,以免衣装太过破落被藏剑护庄弟子当作流浪汉赶出来。
这么一住便又是小半月,一日他帮忙跑腿送货去敬师堂,见到里面几个身着长歌服饰的弟子便顿生亲切之感,想上前打招呼。然而这几个弟子拿着一封信件神态慌张,似乎在商量着什么,侠士好奇竖起了耳朵,却意外听到了“长歌门”、“大公子”、“病重”等让他心惊肉跳的词语。
怎么会……
侠士一时心乱如麻冲了过去,将那几个年轻后生吓了一跳。他磕磕巴巴地道了歉后,眼神木然地盯着那个为首的弟子,几乎有些口不择言地质问道:
“……你说谁,是谁病重了?”
望着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,为首的弟子侧过身将自己的同侪挡在后面,十分警惕:“你是谁?问这个做什么?”
因为侠士最近勤快出没于再来镇,有个弟子认出了他:“你不是那个……帮越娇婆婆干活的人吗?”
提到越娇,几个弟子突然变了脸色,用怜悯的眼神看向侠士。她的脾气古怪不讨人喜欢,也只有侠士这个突然到来的外乡人受得了她的使唤,还意外讨得她欢喜,所以大家都觉得侠士是个奇人,同样也应是个好人。思至此处,那个拿信的弟子正色道:“是门内传信,说大公子再次病重,正在到处寻求良医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只见侠士扔下手中的货物冲出敬师堂。众人虽不解,但还是好心对他离去的身影大喊道:“未时三刻扬州码头有前往长歌门的渡船,莫错过了!”
千岛湖阔数千里,波光摇碧山。
渡船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,侠士坐在船头却丝毫未闻,只觉得心痛如绞。不过离开仅半月余,他又怎会突然病重?更何况自己已经用玄水蛊将他体内之毒引走一半……
难道,和自己的忽然离去有关?
侠士不敢再往下想,他突然后悔自己离开时留下了那枝海棠,让他的心事如同艳醴的花萼般昭然若揭。当时的他以为自己之后再也不会踏足长歌门一步,怀着辞别的决心和隐秘的爱意折下鹤栖岛那枝绽放最盛的花枝,几近虔诚地放入那个还带着药香的瓷瓶中。
而自己若今日再度造访,又该以何种面目面对他?
待侠士再次抵达长歌门时,明月已上帘栊。他未去渡口乘船,绕着万书楼和挽音阁走了一大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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