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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。

韩信回到自己住所,躺在榻上辗转反侧。硬木榻铺了层软垫,以往没觉得有什么,今晚翻来覆去的,睡不着。

心里知道是存了与汉王有关的事。

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今天发生的一切,越想越觉得不对劲。刘邦递给他酒,偏又喂到唇前。那双弯起的凤眼里满是盈盈的笑意。一直温和地注视着他。

醉时想触摸他的脸……千杯不醉的汉王真的醉了吗。

他诚然不该怀疑君主,刘邦都让他请回了。可是此时回忆饮酒间言语举止,又觉得好暧昧。君主会对臣子如此?还是他以不轨之心多想揣度了呢。

韩信又翻了个身,榻前案几上点着一支蜡烛。暖黄的火光摇曳,让他想起拜将的前夜。那时前途如夜色一般未明,他也不曾料想到将来会对君主倾慕。而后翌日天光大亮,三军前受印绶,终于意气风发自觉前路畅达。

从前不知汉王之心,失望下披月色而走,树影密密。再次犹豫不定,还为汉王。一腔情愫,能否云开见月。

韩信翻身面对着墙,左思右想得不到确论,索性先闭了眼。脑子里过着这两日发生的种种,乱哄哄的。直到将熹时才沉沉睡去。

背后蜡烛在烛台上融化成一滩莹莹的白膏,烛火摇曳了几下,也熄灭了。

韩信睁开眼的时候,看见自己案旁坐着刘邦。

“大、大王……!”

他匆忙想要起身,又发现身上盖着汉王的外袍。

刘邦过来伸手轻轻扶着他肩膀,力道往下却不带着强迫,“我吵醒将军了?”

“将军就睡榻上吧,不必行那些虚礼了。”

“是……”虽然这样讲,韩信也不敢睡了。他坐在床榻上,小心翼翼地拾起盖在身上的衣袍。柔滑的料子在指缝中穿梭,他捧着,一时不知道该叠起还是就这样放着。

刘邦说,“早晨来看将军没盖被褥,便为将军披上了。”

韩信受宠若惊,“谢大王……”

他昨夜合衣便睡下了,没觉得冷。

刘邦本来打算来和韩信说会儿话,见人睡得正沉,便先坐下看起了兵书。

书简都被磨得光滑,不知韩信翻了多少回。孙武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批注,好语似珠。

“将军,”刘邦笑着把兵书在韩信面前晃晃,“你真是……声出金石,我看了何止自愧不如。”

韩信脸一红,自己写的东西被心上人仔细观摩平添羞耻,不过他也知道他才能出众,于是克制地微微挺了挺胸膛。然后才想起,说,“大王谬赞,韩信……愧不敢当。”羞是有的,愧是没有的。

刘邦问:“往日这时候将军已起来了,昨夜何时睡的?”

韩信回忆了一下昨夜打更,回答:“大概寅正时分。”

“噢,”刘邦站起身,“我辰初时来的,这么说将军才睡了一个半时辰。还是打扰了。”

“将军先休息,我晚间再来找将军吧。”

“不、不用……”韩信抬头想说没有打扰,但刘邦俯身拍了拍他肩,就出去了,到帐外还回头冲他笑笑。晨光白澄,将汉王身影外廓勾出模糊的亮。

韩信愣了下,低头看手里的苷蓝外衣。上次刘邦解衣,让他披着回去,他担心这样不好,推辞了。而今汉王的衣袍却在他床榻上……

韩信又捧起衣裳,动作轻柔地叠整齐。他呆呆地注视着留云的绣纹,只觉得脸颊发烫。悄悄看了一眼帐口,门帘低低地掩着,只有一线日光泄进。

没人会发现、没人会知道。他把脸埋在衣袍里,感到柔软的凉意。

很快地贴了一下就迅速抬起,又做贼心虚似的瞥了眼帐口。布帘边角轻轻摇摆,是风动。

韩信没有闻到特殊的气味,却又感觉似乎有什么香气留存。不知道是不是太沉迷的遐想……他侧首,看见桌案底下放着一坛小酒,红色封纸上墨笔写着“杨梅酒”。案上就是两颗杨梅,还带着鲜嫩的绿叶,像是顺手摘的。

汉王也去过军营外的那棵树下吗?

他下了床榻,把君主的外袍在榻头放好,随后坐到案前。拿起一颗梅子吃了,丰盈的汁水在舌尖绽开,他咽下果肉,不知怎么心里升起隐秘的雀跃和欢喜。

一旁烛台里蜡滴凝固,如同白腻的脂玉。

汉王说晚间再来。韩信收拾心情,先欣赏了一遍兵书,然后伏案处理起军中事务。上午还能专心致志,过了午时就开始心神不定,期待晚间的会面。

帐口的门帘已经拉起,往外望可以看到远处天边的云霞。苍穹下连绵挨着的士卒军帐是黑色,染上余晖之后竟也有了温暖的色泽。直到薄暮冥冥,锦葵石竹似的晚霞渐暗,汇聚成邈远的一脉葡紫。红日坠在群山之外,飞鸟划过天际。

夜色降下来。汉王掀开帐帘。

韩信原本趴在案上,见到刘邦连忙起身,“大王来了。”

说是晚间,现下都入夜了。他从傍晚就急切难熬,真见了人又不知该说什么,只有心脏怦怦。

“嗯,”刘邦道,“让将军久候了。”

韩信发现刘邦重新披了一件外衣,这回是蒽色。

“没有久候……”他莫名大胆起来,大概是果实甜意太充沛给了他勇气,“大王多晚来,韩信都可以等得。”

刘邦笑起来,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榻角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衣。他勾了勾唇角,在韩信对面坐下了。“早晨一时兴起,来你这看看。结果呢,被你的兵书迷住了。”

“所以今晚再来叨扰。将军大才,可否为我讲讲?”

韩信不自觉地端正坐姿,“好、好。”斟酌了一下开口道:“兵法虽短短六千言,但攻据进退、奇袭诡出,无出其中。是以博大汪洋。不知大王想听些什么?”

刘邦道:“兵书我也是翻过的。兵者,国之大事。将军不如就讲讲何以成事。”

这是《始计篇》的开头。韩信极熟,当即道:“国之大事,存亡之道,不可不察。所以经之以五事,校之以计,而索其情。一曰道,二曰天,三曰地,四曰将,五日法……”

刘邦听他一通文绉绉的引申,连忙插话道:“我知道将军月初申了军法。这就是其五吧?”

韩信点点头,“对。法纪严明,才能以正三军,大王才有不溃败可重头之师。”

“视卒如婴儿,可以与之赴深溪;视卒如爱子,可以与之俱死。厚待而不能驱使,爱惜而不能命令,混乱而不能矫治,譬若骄子,不可用矣。卒未亲附而罚,则不服,不服则难用。卒已亲附而不罚,亦不可用。故令之以文,齐之以武,方是必取之道……”

刘邦静静地听,他原本来此并没有探讨兵法的意思,但是既然引出了头,就该静听。韩信熟悉于此,引用和解释都信手拈来,口若悬河。等到告一段落,他重新点上烛火,道:“将军,我听闻‘上兵伐谋,其次伐交,其次伐兵,其下攻城。’将军怎看?”

韩信回道:“这是至理。攻城是最下乘的做法。修橹轒辒,具备器械,三月而后成,堆筑土山,又三月而后已。如果将领不胜其忿,让士卒如蚁附云梯攻城,那么或许士死三分之一,城亦不拔。这便是攻城之灾。”

刘邦想起自个儿攻打丰邑的惨败,不得已四处求兵……他颔首说:“所以,‘不战而屈人之兵’,是最好的。”

韩信道:“所谓攻心,即是如此。将军若贪利,便以重金诱之;士卒若惜命,便以善待诱做内应。昔秦励军功,实行二十等爵制,使民之见战,如饿狼见肉,无不骁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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