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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碗拿走,等会再继续喂他。
我很饿,也很累,站在灶台前,饭菜不能放在餐桌,当然也没有餐桌了。因为上周他吃到一半,突然把掀桌子掀了,汤、水、油、米、菜、肉,洒了一地,他踩着地上的东西,滑了一跤。
最后把他关在卧室,用洗洁精拖了两遍又用毛巾擦了一道,地板才能走人。
饭菜大口大往我嘴里塞,不能耽搁。他要是等急了会去咬遥控器,他不肯让我把遥控器藏起来,要是见不到那玩意又得大吼大叫。他的一切行为都如此的不可理喻,如此的莫名其妙,古怪而癫狂。
我只想快点把肚子填饱,然后把一碗食物迅速而又在避免呛到他的前提下,全塞他肚子里。
第无数次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果断转学,这不尴不尬的时间。实验一中太远,繁忙的课业足以挤占我三分之一的精力。
老高一整夜都没个消停,从莫名其妙的大吼到打砸,再这么下去邻里早晚的找上门。
他躯壳里温顺和蔼的灵魂被某个不知名邪恶生灵侵占,肆意挥霍无穷的恶意与暴虐。
恶意与疯狂的灵魂之火在他体内焚烧,我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温良和蔼的父亲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……
说到哪里了?
噢,吃饭,对,我吃饭间隙,他突然跺起脚,随后站起来,屁股从椅子上挪开,就这样蹲下。
炒青菜的香味混杂着一股熟悉的屎尿味。
浑浊令人恶心的黄褐色液体顺着他裤管淌下,在脚下聚集了一小片洼渍,更多的是洇在裤子上,大腿内侧与后臀裤子,垂坠着、流淌着。
耳朵嗡的一声,仿佛被人在耳边敲了一次极其响亮的锣鼓,尖锐的噪音穿透我的大脑,我的手因气愤而颤抖、哆嗦着。
为什么?
“到底会不会!他妈的到底会不会?!我说过多少次!多少次?!”
我把他拽进卫生间,动作粗鲁的、蛮横的,我让他站在旁边,我踩着蹲坑,脱下自己裤子,外裤、内裤、光着屁股蹲下去,又拉起裤子站起,再次脱下裤子,再次光着屁股蹲下,我一边动作不停的重复,一边说着——“拉屎!拉屎!往这里!看懂没有!看懂没有!脱裤子!脱裤子!!”
他呆滞的站在那里,像马戏团台下的观众。
他的身体与衣物不再是熟悉二手烟味和洗衣粉味,取而代之的是尿味、屎味、饭菜汤水泼洒后干涸的油腻腥味,混杂一起包裹住他的躯体,就像他的躯壳内部早已被另一具陌生丑陋的灵魂寄生。
他不是老高,他还是老高。
“喂?”
“高亦吗?”
不然还能是谁?
“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跟你通话了。”
电话当然打不通,我不在家的时候电话线都给拔了,顺便把电话也一并收起,免得被我爸当作手雷扔。
“妈妈今天包了饺子,她刚才去敲你家门啦,但是你不在,如果你听到留言,可以直接下楼去我家拿。”
没听到,知道了,明天再去拿,放一天坏不到哪去。
“生饺子记得拿去冰冻。”
谢了。现在我更想把自己塞进冰箱。
“如果你听到留言……有时间的话,可以给我回个电话吗?”
……
再说吧。
“那……我挂了,拜拜。”
拜拜。
嘟——
我呼出一口气,看着跟我一样坐在地上的狗。
毛茸茸的狗脑袋在手背上蹭,然后又贴着我原地趴下了。好长一段时间没给它洗澡了,灰毛一小簇一小簇的打结,还有背部毛发上沾染得已经发黑的食物残渣,流浪狗一样,跟捡回来时更像了。
也许是年纪大了,它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好动,更多时候是静静地趴在它熟悉的几个固定角落。
“大葱。”我放下怀里的电话机,把盘得发麻的腿拊直,举起它,抱在怀里,和第一次带它回家那样,没重多少,还是小小一只。
“今天吓到没?”
我揉着软趴的灰黑耳朵,它安静地趴在我膝盖上,慢悠悠甩着尾巴,不予回应。
指尖戳着它黑鼻子,指责道:“针鼻大点胆子,随便什么声响就吓得,找你半天,狗毛也不见一根……算了,也没指望你看家护院。”
“通知你一件事,这是通知,不是商量,严肃点!”我捧起狗脸,强行把它揉醒,“给你找了个新家。”
“这里,现在,养不了你了。”
“家里估摸着太平不了,大家没功夫搭理你。”
“给你找个新主人陪你玩,你那新主人,是个会耍双节棍的蠢蛋,我前同桌,替你掌过眼,人不错,他家比这大点,住一楼外边还有个小院,可以任你拉屎撒尿,都不用特意溜你,你也不用憋屎憋尿。你觉得怎么样?”
“3、2、1——不说话,就当你同意了。”
“如果有空,我也会去找你玩的。”
“老高,我刚才语气急了点,别往心里去?”
我像曾经他揽我肩膀的习惯一样,先是按摩似的捏了捏后颈处的发根,那位置老高以前提过,好像叫什么……风池穴?他这年纪的都喜欢养生,什么西洋参、虫草花,什么五禽戏、八段锦,聊起这些头头是道。
公园晨练晚练的大爷大妈还时不时扎堆讨论养生秘法,我陪老高遛狗的时候还遇见过更离谱的——几个老头上吊似的脖子套绳挂树上,电扇似的甩身子。
这不甚美观的健身方式我私底下称之为风干腊肉。
当时我还问过老高他平时锻炼不会就用这招吧?
他一副深受诬陷如蒙大冤的表情,立马否认,说他顶多就每天拍头皮一百下活络穴位,并着重说明此养生方法是他的中医朋友认证过,具有专业权威的可行性。
也不过几年的时间……
我与他并排坐在沙发上,这是客厅里仅存的唯一家具。抬手揽住他宽厚的肩膀,如同一对真正的父子。
“当爹的气性可不能这么大,父子哪有隔夜仇的,”手掌下的肌肉变得松弛,我不轻不重的捏了捏,试着将他的注意力扭转到我身上,“您说对不对?”
“儿子、儿子。”他目光望向虚空处,漫无目的的唤着,“儿子、儿子、儿子……”
“在这呢!”我咧着嘴,“您可真是老糊涂啦!您儿子就在你旁边,这里,就在你面前!”
他充耳不闻,目光穿透我,固执地朝空气一声声呼唤:儿子、儿子、儿子……
“……”
我放弃了,松开他,把自己砸进沙发背。
“爸,要不喝点水,润润喉,歇会儿。”
一下午烧壶就没动过的痕迹,水杯的水也满着。卫生间水龙头把手位置也正正好好,算算时间,从我下午课到放学回家,三个小时没喝水了。
起身倒水,再坐回沙发,底下的弹簧旧了、老了,屁股一坐下去就陷进半截海绵垫。把杯口凑到他嘴边,他痴痴呆呆的半张着嘴,空无一物的眼神,半响,他转过头,浑浊的双眼盯着我,犹如墙上的假鹿头标本,毛骨悚然的眼神,凝视着,我的身影陷进去,被那双眼睛吸进去,花白的鬓角与皱纹,浓重的时间凿刻的痕迹,他静坐着,如同一尊木偶。
“喝一口,爸,你不是找儿子吗?水喝了,儿子就回来了。”
仿佛僵持了很久,久到我感觉手的温度穿透不锈钢铁皮,水的温度如掌心同样蒸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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